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
他轻枕着椅臂,把手悬在一盒朱砂上,指尖细细摩梭着朱红的细砂——似乎无意识的动作,他已持续了一个时辰。
台上的人,便也唱了一个时辰。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她唱。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她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淋终不干,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她这样唱着。
字字切齿,婉转悦耳,不甚凄凉。
那目光,未曾有一刻落在他身上。
他不恼,只静静地看着她,一舞袖一低头,一转身一回眸。
眉眼间无半分作为戏子该有的笑意。
“浮生梦,三生渺渺,因缘无踪,虽堪恋,何必重逢,息壤生生,谁当逝水,东流无踪,来路失,回收一场空。”
他的指尖捻着辰砂,捏紧了化成一团,又揉开了作齑粉一一洒落。
只望着台上,不动声色。
候在外楼的太监,只静待他龙颜大怒拂袖而去,又一次。
然而今日,却一直这么安静着。
玉楼春里只有两个人,她在台上,他在台下,又一个时辰过了。
她的嗓音越渐哑下来,他早便听出来了。
似乎不过一月前,玉妃尚且尸骨未寒的时候,她跑到这烟柳繁华地里来,不卖笑,只是唱着,唱她苦命的姐姐,唱她姐姐薄幸的郎。
被侍卫拖出去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唇角终于抹上一丝冷色的笑意。
他命人拘禁她,却又派影卫放了她出来。
一个月下来,皇帝的女人,成了青楼的花魁。
那花魁得称冷美人,从来不笑,只有时候会望着楼上雅间的方向出神。
如她所愿,他命人拆了那间房,只在外头挂了幅冷美人的绣像。
那想必,是尉迟声画得最好的一幅了。
一声紧过一声的干咳打断了他的思绪,指尖一颤,些许红色粉末染在他绣金边的黑色衣袖上,分外灼眼。
“够了。”他冷冷地上挑了眉。
她松开掩着嘴的宽大水袖,青色莲叶边的袖袍上星星点点的红,映衬着中间曼珠沙华般妖冶的一朵。
他危险地眯了眼,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咳……青青……咳咳……子佩,悠悠我……咳咳……”她正对了他,沉重地喘息着,不时又停下来躬身咳嗽,双手交叠着慢慢往上抬,忽然一个旋身飞舞的动作,足尖轻踏,越转越快,青袖绕身飞扬,周遭星星点点的鲜血连成一片,红得触目惊心。
这已经不是戏了。
他站了起来,一扬袖将案几上的朱砂瓷盒掀在地上,“哗啦”一声,碎片溅开一地,满地残红。
“大人!”几个太监冲了进来,身后跟随的侍卫带出来一片刀剑出鞘的声响。
“出去。”他脸色更沉。
“青青子衿,悠悠……咳咳咳……”
她把声音抬高了许多,喑哑之中传来的恨与怒,不甘与嘲讽,冰冷亦绝望,随着激越的舞步越发明显。
他往前走,一路踢翻前头的桌椅,最后一步跨上戏台,隐忍的怒气使袖袍张扬开来。
“朕说,够了。”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她声嘶力竭地吼出来,一点尾音却淹没在粗重的呼吸声中。他制住她的手,低头覆上她的唇,浓郁的血腥味直冲口腔。
待她反应过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了下去,他闷哼一声,松了手。
鲜血交叠,缠绵不能自拔。
“滚。”她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脏……咳咳咳。”
又一口鲜血尽数洒在了衣袖上,绽开成灼灼红梅。
他沉默半晌,却似乎褪了怒火。
“玉妃死了足月,你随朕去见她。”
她愤然抬了头来,干涩地发着声,“你算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却忽得被他抓了双手压在戏台一侧。
“冷千念,你是朕的美人,你要知道自己的地位和身份。”他低声说着,直视着她冷若冰霜的眸,“朕对你已经够放纵的了。”
“我很清楚,我是玉楼春所有公子的美人。”她淡淡地应,挑衅地看他。
“呵。”他星眸半眯,刚要开口,她的身子忽然软了下来,就那么一头栽在他怀里。
他怔了片刻,袖袍上染上她的血迹,隐在黑色中很快便看不见了。
“到最后,还是在硬撑。”
空荡偌大的玉楼春,传出帝王轻微的叹息。
冷千念被封为美人的时候,其异母姐姐已经是皇帝的宠妃。
玉妃被草草葬在荒山,若不是坟前明旌刻着姓氏生辰,与野冢孤坟也无异了。
未有子嗣的妃子不能入陵,这是规矩。
“呵呵,规矩,妾身不明白。”她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陛下,不就是规矩吗?”
“越人舞,是为了激怒朕。”他避而不答,盯着她泛红的双眼,想起她在戏台上轻曼的舞姿,许久又冷冷地补上一句。
“你和玉妃比,还差太远。”
他过去时常站在那个地方看宋凉玉跳舞,在玉楼春的雅间,她笑她闹,他拥她入怀,许诺她大好河山,盛景无双。
越人舞,他又怎会看不懂?
当初踏平越王城的时候,昏庸的越王怕是还醉在美妃激越欢快的舞姿中。
这天下,弱肉强食,胜败,都有它的理由。
他荡平天下,一统河山,虽染血无数又何罪之有?
卫历四年春,皇帝的宠妃宋凉玉埋葬的荒山之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冷千念直直地跪在泥地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她定定地望着他,“妾身恳请陛下,去,死,吧。”
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她跪在他身前,抬头打量他的一举一动。
山风呼号,玉妃坟前长幡被撕扯得狂乱起舞。
他握拳的手在袖中几不可察觉地颤抖。
片刻沉默后,几线雨丝落在他鼻尖。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怎么死?自刎?自缢?还是饮鸩而亡?怎么死,都和单独待在朕身边的美人脱不开干系啊。冷千念,你怎么还不跑?”
她抬头望了望开始落雨的天,又低头来注视他好整以暇神情的脸,“妾身,愿和陛下一起……”
她话音未落,几声沉雷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荒山之石在响声中颤动着。
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她保持着刚刚的动作一动未动,薄唇近似有一个“死”字没说出口。
“千念?”他征了征,“你怕雷?”
似乎有听闻,在越王城,雷至必有地动山摇的浩劫,往往导致尸横遍野举国狼藉,这大抵,也是越王城泱泱大国却弱小如此的原因之一吧。
“啊!姐姐!姐姐!”她挣扎大喊着站了起来,目光呆滞没有聚焦。
素白的衣裙沾染了泥土的污浊之色。
山头上更是雷声大作,阴风怒号,一道电光斜斜地划破天际,浓云与墨色翻滚着冲了过来,急雨哗然而下。
“不好。”他心里一沉,有山崩的迹象。几步过去将她打横抱起,未走两步视线便模糊不可见物,又被怀里又踢又打的人拽倒在地。
山势陡峭,他往下滚了两圈,才将她拦在怀中。
“姐姐,姐姐!姐姐救我!姐姐!千念不想死!姐姐不要啊!姐姐救我!”她发狂地撕扯着自己,身上被泥水染了个遍,凌乱不堪。
出来的时候,把影卫都关起来了……他懊恼不已。
冷若冰霜的美人,竟有癔病。
豆大的雨点砸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身子也越发沉重,他抱紧了她,半爬地挪到玉妃坟前,拽紧了深插在土中的明旌。
她歇斯底里地叫着,重复着几个简单的音节,扑打着他,又抓又咬着他抱她的那只手。
大雨冲刷着一切,水雾弥漫,和着泥土之气,湿了他的双眸。
与将士南征北战时,这种时日,倒也并不少见。
只是,他的那些将士们,为何都不见了?
混在脸上流淌的不知是雨还是泪,或许,还有被她抓出的血水,伤口隐隐的绞痛感,那大概,是泪吧。
内务总管说昨夜冒雨寻了陛下一夜。
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荒山的一座孤坟边找到。
九五至尊欹靠着明旌,脑中昏昏沉沉几乎无法思考。他睁开眼来,阳光刺目,晴空万里。
怀中的什么东西滚烫至极。
尉迟声提了药箱过来时,他已经披了件外袍坐在堆了小山高的奏章的石案边了。
“卫镝!”尉迟声大吼一声,连带着药箱也甩了过来。
他险险地偏过身躲了那擦肩而过的木箱子,结果手一抖在一份奏折上划拉了一条长长的弧线。
“大胆。”他声一沉,一把拍下朱笔,却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尉迟声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见他咳嗽没有要停的意思又急急过来寻了药箱开始翻找。
“咳,朕身边也就你一个人了吧。”他忽然开口。
“你都看出来了,为何不除了。”尉迟声顿了顿,他注意到了皇帝脸上三三两两细长的伤口。
“唉。”
身边的太监一个个居心叵测,有功的武将皆以拥兵自重为荣……说什么一夜寻帝,却不见丝毫疲惫劳累的迹象,倒是他一夜经雨竟病成这副模样。
“是我告诉他们你去祭拜玉妃了。”
“朕知道。”
“沉迷声色,导致龙体抱恙,卫镝,你可以歇着了。”尉迟声嘲讽戏道。
“千念,她怎么样?”他充耳未闻,翻开一份新的奏折。
“有我在,她活得明显比你好。”尉迟声无奈轻叹。
他重又咳起来。
“你脸上的伤,她弄的吧。你不该选择她,宋凉玉是个只要钱和权的人,没头没脑。她可聪明得很,她姐姐能活到现在,多半是她暗中周旋。”
“别说了。”他握笔的手微微发颤。
“越人残余势力极大,我相信这个冷美人很有能力复国的,你早便知她每日不惜给自己下毒,以保你无法碰她,所谓癔病,难保不是假的。”
“尉迟,朕不想听。”他停了笔,一只手按上心口,昨夜被抓出的细碎的伤一时间全都痛了起来。
“我要说的是,她的指甲是有毒的。”尉迟拿出一些药放在案几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