癔病

首页 » 常识 » 预防 » 梦里青藤莫道屋前枯枝老,青藤岂是寂寞身
TUhjnbcbe - 2023/3/4 18:49:00

弄堂的路由青石铺成,两边,是高高的院墙,徐渭故居,就坐落在这绍兴城内并不起眼的幽巷深处。

黑色的漆门半掩半开,天池未涸,古木犹存。那棵“女贞”倚墙而立,树龄虽达多年,却枝繁叶茂而生机盎然。园中,有青藤一架,显然不是先前旧物。但陡然一见,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斜枝枯藤,显出几许破败凋零,倒也暗合了天池老人的孤傲性格。

年2月的一天,青藤居士徐文长,就诞生在这山阴城头的老宅当中。

单就个人际遇来看,徐渭的生命,充满了浓郁悲情色彩。他襁褓丧父,六亲皆散,八试不中,身陷牢狱,九番自杀,衣食不济,有子不肖,四处飘零……终其一生,都在无奈的痛苦中煎熬。

如果说,身世坎坷是压在徐渭伤口的隐痛,仕途不畅,则令其内心倍感苦闷。两千年前的儒家文化,衍生出一种传统文人的士子情结,若不取功名,则一生抱负都难以伸展。

文长少年就名动山阴,自然不甘落于人后。但他的运气也实在不佳,虽为生员,却连考连败,仕途之门,在徐渭面前被缓缓关上。

好在有了胡宗宪,青藤的人生,才终于出现了一道转机。年,他受邀入府,当起了这名浙江巡按的“绍兴师爷”。

徐渭带去的,除满腹才学,便是一肚子不合时宜。他提出条件:要以礼相待,要能在衙门随意出入。对于这点,胡宗宪倒也满口答应。从那以后,徐文长凭布衣之身,长揖而坐,纵论天下事,则旁若无人。

而他的随意,也实实在在地有些夸张。胡公找其有急事相商,左等右盼后,便洞门大开耐心等候。直到深夜,满身酒气的绍兴才子,才跌跌撞撞回到府内。刚一进门,又高声叫嚷并击案而歌。胡汝贞虽位高权重,倒也颇具礼贤下士的儒将风范。他不怪反叹,对此不拘礼数的行为,还赞不绝口地拍起了手掌。

入幕后,徐渭代拟《镇海楼记》,竟得酬金两百多两,在绍兴城外,营造了一处园林住宅,取名“酬字堂”。不光如此,胡宗宪还遣币通媒,亲自过问这名才子的婚姻大事。幕府中,但凡举事,胡徐二人皆密议后行,宾主关系可想而知。

垂爱至此,徐文长当然知遇图报。他出奇计大破犯境倭寇,还随胡宗宪转战浙江、福建和江苏等地,展示了卓越的*事才能。

其时,嘉靖皇帝喜好祥瑞,胡汝贞在舟山射猎,得*一双,遂将此物呈奉给朝廷。徐渭代拟的献鹿贺表,文采卓然,更力助胡公晋升了爵位。此后,则一切疏记,尽皆出自文长之手。

戎幕生涯,无疑是徐渭生命当中的点精之笔,但这并非他的本意。虽然胡宗宪折节以待,徐文长依旧数递辞呈,要归隐绍兴。

在胡宗宪处,徐渭的才识得到了认可,但他内心却痛苦不已。解读徐渭的过程中,我留意到了一个看似无关其命运的人物,那就是沈练。此人,和徐渭同列“越中十子”,亦师亦友,当为文长的堂姐夫。

友人遇难,恩公却又依附奸相。又岂止胡汝贞,自己为了将来前程,不也同样言不由衷,撰写了那篇“谀词满纸,廉耻丧尽,足为文人无行者戒”的《代寿严公生日启》么?这篇文章虽系代笔,却与徐渭“眼空千古,独立一时”的狂生本性,产生了十分强烈的反差。故而,即便受金以数百计,食鱼居庐,其归田之意也未减丝毫。

当然,文长请辞,致关重要的,还是在当时,宦海的争斗已危机四伏。正当徐渭在去留之际徘徊的关头,胡宗宪被同僚弹劾,终致在狱中服药身亡。

闻知此讯,徐渭内心极度悲恸。作为幕僚,他又整日惶恐不安,从而导致了精神崩溃:引巨锥刺耳,深约数寸;以椎击肾囊,碎之不死。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们已很难通过想象,去复原当初那惨烈的场景。

事过不久,更大的悲剧又再度上演。次岁,徐文长癔病又一次发作。恍惚之中,他手刃续弦,被革除功名投入大牢。好在友朋多方营救,才免去死罪并重获自由。

牢狱之灾,对徐渭来说,的的确确是惨不忍睹:严嵩倒台后,沈炼之子到狱中探望。见到徐文长以破絮裹身,虮虱遍体和老鼠争食,竟泪流满面地嚎啕大哭。

倦了,眼前的徐渭,家破人亡,且永远失去了科考资格。也许,只有青山绿水的相伴,才能慰藉那失落的灵*。获释之后,他开始了自己十年浪游的行旅生涯:观五泄飞瀑,看秦淮夜月;听沙漠驼铃,赏北国风光……三次游历,除一拂心中愁绪外,还极大开阔了艺术视野,令其创作,进入到一个新的境界。

上帝,往往会在关上它的一扇窗后,再为你打开一道大门。江阴之地天宝物华,文人墨客若过江之鲫。书圣王羲之、诗狂贺知章、词宗陆游、大儒王阳明,还有张岱、王冕、谢灵运等,以及后来的蔡元培及周氏兄弟,或隐于山阴或生于绍兴,几乎个个,都是管领时代风云的文化巨子。但即便如此,徐渭的成就,也毫不为这些光芒掩盖。

原因何在?重要一点,便是在于身陷囹圄和十年萍踪,带给了徐渭关于生命价值的拷问。这样的拷问,使他痛苦,也成就了徐渭。

灾难过后,他对人生,已有了自己更深的思考。尽管平常放浪形骸,但骨子深处,徐渭始终都保存着一份文人士子的传统人格和建功立业的济世情怀。然而,世宗朱厚熜,继承大统45年,却崇道修玄,不问*治,朝中事务,全由奸臣小人们操控;就个人而论,狂放的性情和句句*语的行文风格,又实难符合循规蹈矩的科场程式,获得考官褒赞、青睐。天地之大,却难施展济世之才;茫茫乾坤,竟无一席可容藏身的洁净之地。世风如斯,人何以堪!

这样的拷问,无疑是灵*和生命的对话,且越是深刻,内心的痛苦就愈发强烈,也愈发地孤独。当孤独到了极致之时,喷涌而出的艺术天赋,便达到了常人所难以企及的高度。

在明代,他和解缙、杨升庵并称三大才子。就整个中国的艺术而言,更是在诗文、书画、戏剧等诸多领域,独树一帜而影响深远。

他的杂剧《四声猿》,戏曲大家汤显祖,读过之后大为叹服,认为文长太会讲故事,竟欲生拔此老之舌;而栎下生见此,亦欲生断此老之腕矣。

徐渭诗文,素为公安派袁宏道推崇,将其尊为明代第一,堪比韩愈、曾巩之辈的文章大家。徐渭死后,袁中郎做客陶望龄家,无意间,发现一部徐渭残著,随意翻了翻其中几页,便拍案叫绝,惊问此人是古人今人,竟欲起文长于地下,与之把肩,大有相生恨晚之叹。并逢人就讲,徐渭诗文,“一扫近代芜秽之气”。

天池书法,以狂放豪宕而写悲怆,在钩划之中,显示铁骨和磊落之气,达到了艺术至臻境界,袁宏道评他,成就更在雅宜山人和文征明之上,为八法散圣、字林侠客。

徐渭曾云,其书一,诗二,文三,画四,时人多以为此言不实。但观文长画,以草书入图,实实在在是得力于他的书法功力。诚如张岱所说的那样:“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书法与绘画同源异流,天池的自负,倒有所凭据。

当然,若论徐渭的艺术创作,影响最大的还是绘画。

他推陈出新,创立后来的“青藤画派”,一开中国花鸟画泼墨写意先河,在绘画艺术的发展史上,毋容置疑地,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在青藤书屋那间寂静的陈列室中,我和随行的陈永红君,品读了馆中全部展品。

徐渭确乎是艺术的奇才,他画牡丹,不染胭脂,不写富贵,以水墨绘之,清雅脱俗;他的石榴,野果已老,籽实外露,埋没深山却无人采摘,自怜之情明白如画;他作的墨竹,要么在风雨中飘零,要么在冰雪中挣扎,满腔悲愤,于方寸之间,为神来之笔渲染得酣畅淋漓……

徐渭作品的魅力所在,更还体现于融诗文、书法、绘画一体的审美情趣。徐渭画作,几乎件件都题有诗句,立意高古且耐人寻味:“梅花浸水处,无影但涵痕。虽能避雪偃,恐未免鱼吞。”《杂花图卷》中那一枝梅花,即使暂且深藏水底,也难免被鱼吞食的危险。对世道无常的人生感慨,在文长画中已跃然笔端。这些题画诗,令徐文长对生命的叩问,同诗情画意水乳交融,无疑深化了整个画面的艺术内涵。

作为中国十六世纪最伟大的画家,徐渭以其惊人天赋、绘画思想和艺术实践,一开近代写意画风,将花鸟画的水墨艺术,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一点,不能不让后世画家为他以纯熟的水墨技艺所表达出来的独立人格而深深折服。

石涛生前曾赋诗一首,有“青藤笔墨人间宝,数十年来无此道”之句,他对徐渭,无疑是推崇倍至的。

“扬州八怪”的郑板桥,更五体投地刻好闲章,干脆直言,是“青藤门下一走狗”,这样的表白,已算得上是顶礼膜拜地倾倒在脚下。

“葡萄酿酒碧于烟,味苦如今不值钱。悟出草书藤一束,人间何处问张癫?”此缶老《葡萄图》题款,也是对徐渭艺术造诣的点评和首肯。“青藤画奇古放逸,不可一世似其为人。”吴昌硕一向远宗天池,评价可谓言由心生。

最有趣的,则是后来的白石老人。因无缘得见文长真容,竟“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如若不纳,“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而陈洪绶也是相当虔诚。因慕徐渭高洁之气,他特意购买了书屋旧院。为保持榴花书屋原貌,院中陈设一如当年,未曾添加一砖片瓦,仅至诚致极地手书了“青藤书屋”的匾额,从此,“榴花书屋’便易名为了“青藤书屋”。两年后,朱明王朝走向覆灭,陈老莲出家,方废为荒宅。

正如余秋雨在《青云谱随想》中写到的那样,这一种折服,只能是以笔墨做媒介的一种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强力诱惑,为了朝拜一种真正值得朝拜的艺术生命。

在华夏数千年文化史上,多才多艺者代不乏人,但如徐渭辈,自身创作几乎涵盖了传统文人创作领域的各个方面而成就卓著的,却屈指可数。

文长晚年一贫如洗。迫于贫困,便常常卖画维持生计。他见物就卖、有画就卖,甚至变卖了家中书籍和所藏书画。在他看来,己身亦将卖,又何况于藏书?实在没有无长物可卖,则忍饥月下独自徘徊。

穷困交加,使徐文长内心近乎麻木。人生最后的岁月中,他闭门不出,只在张元汴去世之际,才前往其家中吊唁过一番:白衣而入,抚棺恸哭后,便不告而去。

年,风烛残年的天池老人,终于带着对世态炎凉的满腔孤愤和旷世之才,悄然地离开了人间。而他身边,唯有一只相依为命的老狗在旁。

值得一提的,是徐渭晚年虽然潦倒,却丝毫未变其率性而为的名士之风和蔑视权贵的铮铮傲骨。即便求画者络绎不绝,也得等到他经济匮乏。那时求之,则“投以金帛,顷刻即就”。若囊中未空,钱给得再多,也难得一张。

当然,这样的原则只是对百姓。倘若达官贵人来求,则一字不予。文长宅中,常有地方官吏拜访,而他却一律拒之门外。某日,一县令远至推门欲进,即被文长用胳膊死死顶住柴门,并大声狂呼:“我徐某不在!”气节如斯,实性情中人矣!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此东坡之言,又可为文长写照。青藤书屋中,素墙之上挂有这样的一幅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此联,系徐渭所撰。他自嘲跟现实格格不入,从来就不与时俗合调。

在青藤旧宅,我见到了他晚年所创的《墨葡萄图》:老藤低垂,串串果实倒挂枝头,目光才刚刚接触立轴,酣畅的笔墨便压迫得胸口喘不过气来。老枝枯藤,隐藏着一份弃世的落寞,饱蘸着一种激愤的情感,正随风摇曳,在空中飘荡。怀才不遇的无可奈何,孤独凄凉的一腔悲情,形成了强烈视角冲击。满腹牢骚融注笔端,对生命的叩问洞穿灵*。

然而,最令我所触动的,倒还不是这笔墨本身,而是画卷左上角,斜斜歪歪的几行诗句:“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是啊,这被弃的野果,不正是徐渭在世俗中飘零高贵的灵*么?其诗话交融的艺术作品,正如一柄投枪一般,直直刺向晚明的黑夜!

徐渭老宅的青藤树下,我独自徘徊,久久地,不愿离开这天池之畔孤寂的野藤。此藤系后人补栽,而徐渭十岁时手植的那棵,*宗羲是见过的,山阴教谕陈石麟也赋有诗作,云此古木是“藤花垂青不垂紫,与天一色覆天池。”可见,那颗青藤,至少活到了乾隆年间。

徐渭晚岁自谓“青藤”,号青藤居士,或青藤道人,或青藤老人。70岁的寿辰之际,他还以此枯藤为题,记下了“写图写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的诗句自寿。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叛逆精神的天才,对于青藤的情有独钟:与之呼应了半个多世纪的花甲老藤,和自己的野性竟如此相契。寂寞青藤入诗梦,无声丹青诵千秋。同样的挣扎,同样的孤傲,同样的乖张,同样的桀骜……这太多的共性,使这株在空中狂舞而又常青的不朽之树,给予了老人心灵的抚慰,也成为了他艺术生命的一种象征。

在青藤书屋,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位孤独的天才,那就是梵高。作为欧洲表现主义文艺流派的先驱人物,他的成就,深深影响着二十世纪的绘画艺术。梵高一生也充满传奇,他性情古怪,拒绝朋友也得不到爱情,才华横溢却穷途末路,仅只卖出过一幅作品。在极度苦闷和悲愤之中,曾一度割掉自己的左耳,并在37岁那年,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贫困、疯狂、自残、自杀,身前均不见容于世,身后却又备极哀荣。两相比较,他们的身上,有着太多的共同之处。

就在这样的比较当中,我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真正的艺术,往往都是痛苦的结晶,需要孤独,也需要煎熬。唯苦难的磨砺,才能让灵*升华至不朽,最终造就天才和奇迹。

艺术如斯,生命亦然。

莫道屋前枯枝老,青藤岂是寂寞身?离开书屋的那一刻,我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天池边上的紫藤。

文/朱涛

1
查看完整版本: 梦里青藤莫道屋前枯枝老,青藤岂是寂寞身